30多年的漫长等待之后,亲人第一次来梁瑞聪烈士墓前祭奠扫墓。梁英海 摄
清明节前夕,一趟由北向南的列车,在细雨中疾驰。从河北唐山到广西玉林,两千多公里的路途,30多个小时的旅程,55岁的梁瑞素无心欣赏沿途风景,不时掏出手机凝视……
手机屏幕显示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年轻男子,穿着崭新的军装,嘴角微微上扬,眼睛炯炯有神,浑身散发着英武之气。
这是梁瑞素的哥哥梁瑞聪生前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40年前,哥哥随部队去了南疆前线。后来,边境传来了哥哥牺牲的消息。但哥哥究竟埋骨何处,在战场留下了什么故事?30多年来,梁瑞素始终没放弃寻找,却始终没找到答案。
梁瑞素不知道,在千里之外,另一场寻找也正在进行。去年,我国《英雄烈士保护法》施行之际,广西玉林市军地联合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寻找无名英烈”活动。
说“无名”,其实也“有名”,那些名字就写在一处墓园的墓碑上,人人都能读出来;说“有名”,其实也“无名”,几十年过去了,面对一个个名字,没人能说清叫这名字的人,家在何地,因何逝去,有何生平……
当一场寻找和另一场寻找悄然相遇,“梁瑞聪”和墓碑上那些冰冷的名字渐渐地一个个“复活”了,在人们的记忆中还原成一个个鲜活的英雄。
“英雄不怕牺牲,就怕被人遗忘”
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跳停止、呼吸消失,第二次是葬礼后从社会关系网里消失,第三次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已把他忘掉
清明节前夕,一场新雨过后,玉林市仙鹤墓园满目流翠。墓园一侧的空旷处,一座英烈园庄严肃穆。新的合葬墓墓碑上,“永垂不朽”四个烫金大字遒劲有力,墓碑上的五角星鲜红如血。
这里是48名英魂的“新家”,梁瑞聪烈士就是这个“新家”的主人之一。经过30多年的漫长等待,第一次有了亲人为梁瑞聪扫墓。
妹妹梁瑞素来了。在墓前,她摆上从家乡给哥哥带来的小吃,那一刻她泪雨纷飞。
梁瑞聪生前的副指导员和战友也来了,一同出生入死的12名老兵已是满头华发,颤抖着举起右手,迟到了40年的军礼格外庄重。
去年清明,梁瑞聪和墓碑上的其他许多名字,只是人们认识、却无人问津的一个个符号。那天,玉林军分区政委谈汪洋受战友所托到英烈园祭拜烈士李同河时,发现了这一现象。
管理墓园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其实李同河的墓里并没有遗骸,只有几件生前的衣物,生平事迹无人知晓。
距离英烈园外不到两百米的地方,还有一合葬墓,墓碑上刻着12名烈士和22名病故军人的名字,除此之外,也无其他信息。
这一个个名字到底是谁,来自何处,为何逝去,有什么样的故事,还有没有健在的亲人前来祭扫?
离开墓园,谈汪洋一路上心情沉重。这位从军30多年的“老边防”,突然萌生了寻找英烈名字背后的故事和他们家人的想法。
有人说,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跳停止、呼吸消失,第二次是葬礼后从社会关系网里消失,第三次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已把他忘掉。
“英雄不怕牺牲,就怕被人遗忘。”谈汪洋向玉林市委书记黄海昆道出想法,军地双方不谋而合。
在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下,一场军地联手“寻找无名英烈”活动在清明节后很快启动。军分区、市民政局和玉林当地媒体抽调10人组成了寻访团。
寻访活动启动仪式上,黄海昆寄予厚望:“我们要把这次寻访活动,当成一堂生动的全民国防教育课。”
这场寻找注定难度不小。玉林市双拥办副主任陈清告诉记者,34个名字最初是刻在仙鹤墓园“革命烈士病故军人之墓”墓碑上的。
资料显示,他们都是1955年至1979年间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原第183医院医治无效牺牲的烈士、因公牺牲和病故的军人,因“烈士山”军人墓被破坏而迁葬至此。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信息。
“烈士山”是原183医院撤编前,离医院不远处一个专门安葬牺牲病故军人的小山坡。这本是当地群众口中的一个非正式地名,在今天的玉林市地图上,曾经的小山坡早已不见了踪影。
玉林市民政局优抚安置科原科长吴庆年记得,1987年,医院撤编划归地方,“烈士山”未随医院一并移交,墓地管理出现了空档期。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地方开发建设火热,一天,吴庆年接到群众举报,“烈士山”上的军人墓被毁了。他第一时间赶往现场,搜集了两大缸烈士遗骨,“抢救式”抄录幸存墓碑上的信息,最终也只收集到34个名字。而一些残缺不全、甚至不知去向的墓碑,则成了永久的谜。
从此,在这位有着23年军龄的老兵心中,给英魂找一个“家”成了他毕生的心愿。
“寻找烈士,也是在寻找我们全社会的精神财富”
一次寻找,一群人联动,就像一个漩涡层层荡开涟漪,让越来越多的人成了寻访团的“编外成员”
梁瑞聪的名字起初并不在寻访团的寻访名单上。这个名字没有幸运地被抄录进那份34人名单,在岁月长河的冲刷下,它险些同那块不知所踪的墓碑一起被剥蚀消散。
妹妹梁瑞素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然而,30多年来,她跑遍了广西边境上所有的烈士陵园,都没能找到哥哥的踪迹。1993年,梁瑞聪的父母相继离世,未能找到儿子的安息之地,成为两位老人一生的遗憾。
梁瑞素在河北、广西民政部门的帮助下得知,梁瑞聪参战负伤后转至原183医院,因抢救无效牺牲,安葬在广西玉林。由于“烈士山”遭到破坏,哥哥又不在迁葬后军人墓的名单上,线索就此中断。
寻访团也首先把突破口选在了原183医院,如今的玉林市红十字会医院。30多年过去了,这里一排排苏式风格、红砖红瓦的房子仍静静伫立。
原183医院外科护士闫兰英曾直接参与当年的伤员救治。当时的情景,70多岁的她仍记忆犹新。由于当年伤员太多,过去的时间久远,即便是她亲手救治过的人,也已忘了名字。
寻访团从她口中得知,当年医院移交地方时,记录伤员信息的病历档案移交给了位于广东湛江的某医院。
寻访团直奔湛江。然而,当年负责管理病历档案的医院职工惋惜地告知他们,移交过来的病历档案已在1996年的一场台风中被雨水悉数泡毁。
病历档案没有了下落,寻访团只好回过头来继续找“活档案”——曾经参加过伤病员救治的当事人,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寻找历史大门的缝隙。他们找到了85岁高龄的原183医院护理主任林枫,找到了曾参与救治的护士陈克,找到了已故军医李良玉的女儿女婿……
在寻访中,他们了解到名单之外,还有个叫梁瑞聪的烈士安葬在“烈士山”,但并没有出现在迁葬后的墓碑上。根据当年医护人员提供的信息,他们找到梁瑞聪的副指导员和战友,进一步证实了情况,并最终联系上了梁瑞素。
这个差点遗失在历史尘埃中的名字,最终被重新擦亮。
寻访活动一开始,为了找到当年自己经手的资料,79岁的吴庆年接连6天猫在市民政局档案室里查档案;得知寻访团到来,75岁的孔禄生连夜乘车从廉江返回湛江的家中,翻箱倒柜找出当年手写的战地日记;看到寻访信息,已经82岁高龄、在ICU病房抢救了一个月仍在住院的王永孝,躺在病床上一个字一个字将4名英烈的具体信息,发到了活动微信号……
一次寻找,一群人联动,就像一个漩涡层层荡开涟漪,让越来越多的人成了寻访团的“编外成员”。有人将英雄的故事上传到网络,发动各地的战友及热心人寻找线索;许多素不相识的人,纷纷伸出援手,提供无私的帮助。
“寻找烈士,也是在寻找我们全社会的精神财富。”全程负责寻访活动报道策划、编辑的玉林日报社副总编辑陈俐说,自己和很多人一样,因为这次活动,才知道家乡曾经有座“烈士山”,身边还有这么多的英雄。
“让英雄不朽的不是墓碑和名字,而是他们的故事”
梁瑞素和寻访团都没能找到梁瑞聪的遗骸,但找到了人们记忆中那个依然“活生生”的“梁瑞聪”
梁瑞素最初的愿望是一定要找到哥哥的埋骨之地,圆父母未了的心愿。
无可奈何的是,几经寻找,梁瑞素和寻访团都没能确认梁瑞聪烈士的遗骸所在。不过,在寻找的过程中,一个真实鲜活的“梁瑞聪”,在人们尘封的记忆中“复活”了。
梁瑞素告诉寻访团的媒体记者,哥哥梁瑞聪在6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脑子灵活,干活勤快,曾被生产大队挑选去管理大队的马棚,经常把粮票省下来贴补家用。
1976年,唐山大地震,一家人在睡梦中被埋了,正在马棚喂马的梁瑞聪侥幸躲过一劫。他从马棚爬出,整个村庄都被夷为平地。冷静下来后,梁瑞聪很快辨认出自家所在的位置并着手救人,妹妹梁瑞素就是他亲手刨出来的。
梁瑞聪正是在亲眼目睹大地震中子弟兵舍生忘死救援灾区群众的场景后,立下参军报国志向的。两年后,他身穿军装胸戴大红花离开家门,一走成了永别。
从梁瑞聪生前连队副指导员潘太锋的口中,梁瑞素第一次知道了哥哥牺牲的经过。潘太锋清楚记得,梁瑞聪是晚上9点多才到连队的,背包还没打开,第二天凌晨就随连队开赴边关。两个多月后的一场进攻战斗中,梁瑞聪跟随班长冲在最前面,大腿动脉被敌人高射机枪打中,被转移到原183医院救治,最终还是没能挺过来。牺牲后,他被追记二等功。
4个多月的集中寻访,通过报纸、网络、电台等媒体的报道,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了这场“寻找无名英烈”活动,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记住了烈士的名字和故事。曾经只剩下冷冰冰名字的烈士,不仅在当事人的讲述中“复活”,也在越来越多知道他们故事的人们记忆中“不朽”。
“让英雄不朽的不是墓碑和名字,而是他们的故事。”在谈汪洋看来,一个民族对于英雄最好的纪念就是不忘却。
寻访过程中,寻访团先后踏访湛江、广州、玉林、桂林四地市,向上百位知情人员了解核实情况,发现了梁瑞聪、李同河等烈士的信息,也将名单上从“烈士山”迁葬的军人由34人核实为48人。
2018年9月28日,国家烈士纪念日前夕,玉林市委、市政府和玉林军分区在仙鹤墓园英烈园为新的英烈合葬墓隆重揭幕,48个英魂有了“新家”。
寻访仍未停止。就在前不久,曾被认作失踪人员的郑永辉烈士身份最终得以认定,他的故事得以传扬,他的家人几十年的心结也终于了却。(记者 陈典宏 特约记者 冯强 通讯员 梁英海)
来源:新华网